李白游天台山考
洪显周 周 琦
一、李白是否到过天台山
“天台邻四明,华顶高百越。门标赤城霞,楼栖沧岛月。凭高远登览,直下见溟渤。云垂大鹏翻,波动巨鳌没。风潮争汹涌,神怪何翕忽?观奇迹天倪,好道心不歇。攀条摘朱实,服药炼金骨。安得生羽毛,千秋卧蓬阙!”
这是我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所作的诗歌名篇——《天台晓望》。他以如椽之笔,描绘了雄奇瑰丽、名满东南“海岳”天台山风光。但是此诗是李白登临实地之作,还是诗仙虚构想象的产物?学术界众说纷纭:第一种看法是登临实地之作,如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简编》、詹锳的《李白诗文系年》、乔象钟的《李白论》、黄锡珪的《李白年谱》、安旗的《李白年谱》、郁贤皓的《李白丛书》等;第二种是既不否定,又不肯定。阙而存疑;如郭沫若的《李白与杜甫·李白杜甫年表》等;第三种观点则认为李白从未到过天台山,《天台晓望》诗纯属想象之作。1981年第二期《括苍》载有林晖的《也谈李白与天台山》一文。其否定理由有三点:
一、天姥山是李白游览天台山的必由之路,高不到200米,李白为何要加以“天台四万八千丈,对此欲倒东南倾”;这样不切实际的描写?如果李白到过天台山,又何须“梦游天姥”?
二、《天台晓望》只点到几个天台地名;“直下见溟渤”,“溟渤”是指渤海,而站在天台山是永远看不到渤海的。李白如到过天台,应写“东海”或“沧海”。
三、古人有关李白传、志、碑、记、序等以及李白其他诗文,时人与之酬唱的诗篇均无记载。因此,此诗是想象之作。
李白究竟有没有到过天台山?笔者认为:李白确实到过天台山。
李白是唐代著名的浪漫主义“诗仙”,而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这首诗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。该诗是李白离开长安,回到东鲁又决定重游吴越时所作。天宝元年(742),李白奉诏供奉翰林。当时,他满以为可以实现其“济苍生、安社稷”的远大抱负。由于李白“戏万乘若僚友,视俦列如草介”,不肯“摧眉折腰事权贵”,因而不为权贵所容。天宝三年(744),唐玄宗下了还算体面的逐客令——“诏许还山”。这使李白“原佐一明主,功成还旧林”的政治理想遭到彻底破灭。
这首诗运用浪漫主义手法,以天姥山暗喻李唐王朝,通过“梦游”形式,驰聘想象,从“入梦”到“惊梦”,叙写了李白“攀龙堕天”,被谗去朝的经历,反映了“二入长安”的始末,体现了诗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。李白惟恐人不解其意,最后以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,来“卒章显其志”。
清代学者陈沆在《诗比兴笺》中指出:“太白被放以后,回首蓬莱宫殿,有若梦游,故托天姥以寄意。首言求仙难必,遇明主或易,故‘我欲因之梦吴越,一夜飞度镜湖月’;言欲乘风而至君门也。‘身登青云梯,半壁见海日’以下,言金鸾殿召见,置身云霄,醉草殿延,侍从亲近也。‘忽魂悸以魄动’以下,言一旦被放,君门万里。故云‘惟觉时之枕席,失向来之烟霞’也。”故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诗“题曰‘留别’,盖去国离都之思,非徒酬赠握手之什。”
李白作为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,为了表现其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的抒发心中的激情,总要借助某种相应的事物与形式把它表达出来。因而,夸张、虚构、想象成为他常用的艺术手法:如“白发三千丈”,人都知道“白发”绝不会长到三千丈,只是借助“三千丈”的白发,来形容和抒发他胸中无尽的愁绪。又如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,“雪花”也不可能“大如席”,而是借“大如席”的雪花,来形容北国的苦寒,以表示他对戍边士卒及其家属的同情。同样,将高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,对应高不足200米的天姥山,描绘成“对此欲倒东南倾”,正是诗人浪漫主义的表述方式。写诗与填写天姥山测量数据,是有本质的区别。
夸张、想象、虚构既然是李白常用的艺术手法,那《天台晓望》诗,是否属于他的想象之作?
“凭高远登览,直下见溟渤”;站在天台山华顶峰确是看不到渤海,甚至连东海也很难看到,但在文学作品里这无疑是允许的。不过“溟渤”并非专指渤海。唐徐坚《初学记》卷六载:“东海之别有渤澥,故东海共称渤海,又通谓之沧海。”司马迁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有“勃澥”云云。裴骃《史记集解》:“《汉书音义》曰:‘海别枝(支流)名也。’”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:“按《齐都赋》云:‘海旁曰勃,断水曰澥也。’”古时东海的名称,也有一个演变过程。先秦古籍中的东海,相当今之黄海。秦汉以后,始以今黄海、东海同为东海。明代以后,北部称为黄海,南部仍称东海。故李白诗“直下见溟渤”并非常识性的错误。
唐元和间天台山高道徐灵府《天台山记》载:天台山“南驰缙云,北接四明;东距溟渤,西通剡川”。宋台州州守曾会《台州临海县敕惠安院大佛殿记》云:“临海郡,宅郡山,叠涨海……东则溟渤,西通剡川。”清代著名文人齐周华在《台岳天台山游记》中也说:“远眺溟渤,水色连天,四顾空蒙,杳渺无际。” 徐灵府居天台山多年,齐周华是天台人,从唐至清,称东海为“溟渤”,在古代乃常见之事。
除《天台晓望》诗外,李白的《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》(一作《同友人舟行》)、《赠王判官》、《普照寺》以及李白朋友任华的《杂言寄李白》等诗,均可证明李白确实到过天台山。
《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》诗,是李白放逐归山后,于天宝六年(747)重游吴越时所作。他写道:“蹇予访前迹,独往造穷发……华顶窥绝溟,蓬壶望超忽。”这是李白“访前迹”时登临天台山华顶峰,远眺大海的描述。
《赠王判官》诗,是天宝十五年(756)李白为避“大盗割鸿沟”的“安史之乱”,隐居在江西庐山屏风叠时所作。其诗云:“中年不相见,蹭蹬游吴越。何处我思君,天台绿萝月。”王判官是李白早年的朋友,自黄鹤楼分手,一直“忆君思见君”。“中年不相见,蹭蹬游吴越。”是说李白于天宝六年(747)重游吴越一事。“何处我思君,天台绿萝月。”是李白告诉王判官思念的地点,谓我在哪里想念您呢?是在皓月临空的天台山抒发思友之情。“天台绿萝月”与《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》“华顶窥绝溟”诗句相联系,证明李白确实到过天台山。
《普照寺》诗,是李白游览富阳普照寺(后改净明寺,见《咸淳临安志》)后所作。诗云:“天台国清寺,天下为四绝。今到普照游,到来复何别?”天台山国清寺是中国佛教天台宗的根本道场,始建于隋开皇十八年(598),初名天台,后改国清。它与齐州灵岩、荆州玉泉,润州栖霞、号称“天下四绝”。试想,如果李白未到过天台山国清寺,又怎知普照寺与国清寺的“复何别”?
与李白同时的任华对李白的诗文仰慕备至,他的《杂言寄李白》诗中也可证实李白到过天台山。任华,曾任桂州刺史参佐、秘书省校书郎和监察御史等职。与李白、杜甫、高适等人为友。高适作有《赠任华》诗(见《高适诗集编年笺注》)。《全唐诗》卷261中保存了任华的三首诗:一是《杂言寄李白》,二是《杂言寄杜甫》,还有一首是《怀素上人草书歌》)。任华在《杂言寄李白》诗中称李白:“登天台,望渤海,‘云垂大鹏飞,山压巨鳌背。’斯言亦在好。”
“云垂大鹏飞,山压巨鳌背。”是指李白的《天台晓望》一诗,从诗题和内容看,此诗既不象《送杨山人归天台》、《别储邕之武昌》、《赠王判官》之类的酬寄赠别之作,也不是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之类的现象虚构产品。而是与唐代诗人许浑的《天台晓望》、李敬方的《天台晴望》诗一样,均是“凭高远登览”的实地登临之作。李白说自己在天台华顶“凭高远登览,直下见溟渤”;“华顶窥绝溟,蓬壶望超忽”。任华又佐证李白“登天台”而“望渤海”,可见,李白到过天台无疑!
至于有关李白的某些叙事诗文和后人所作的传、序、碑、志、记等无此记载,这也并不奇怪。李白一生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,登天台山,在他的漫游生涯里,只不过是“沧海一粟”,无需大书特书。就是日记,也不可能什么都记。
二、李白何时游天台
李白何时游天台,到过几次,《[民国]台州府志·寓贤录考异》里载有几种不同的看法。
清代台州学者戚学标(今温岭泽国人),在《台州外书》里说李白游天台是天宝十三年(754)。理由是,王屋山人魏万慕李白之名。数千里沿踪相访。及闻李白在天台,遂由四明入国清,后与李白相遇于广陵。戚学标还认为李白族侄李嘉祐曾于上元年间任台州刺史,此时李白又到过天台。另一位清代学者洪颐煊(临海人)在《台州札记》中,则认为李白游天台是天宝元年(742)。理由是,《新唐书·李白传》说李白与道士吴筠此时共隐于剡中(今嵊州)。
据考:戚学标前一观点仅是一种可能性而已。天宝十二年(753)秋,魏万为追寻李白,离王屋,经嵩山、梁园(今河南开封),至东鲁,“一处不一见,拂衣向江东。五两挂淮月,扁舟随海风。南游吴越遍,高揖二千石。雪上天台山,春逢翰林伯”(《金陵酬翰林谪仙子》)。魏万辗转吴越,游天台、经永嘉,于翌年(754)春与李白相遇于广陵(今扬州)。李白感其数千里相访,情意真切,遂赋长诗《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》以赠别。其诗序云:“王屋山人魏万,云自嵩、宋沿吴相访,数千里不遇。乘兴游台越,经永嘉,观谢公石门。后于广陵相见。美其爱文好古,浪迹方外,因述其(按:指魏万)行而赠是诗。”
按常情理解:魏万数千里相访,目的是为了追寻李白。李白行踪在何处,魏万也就寻到何处。但是,李白在赠魏万诗及序中均未提到自己游天台,魏万的《金陵酬翰林谪仙子》诗及《李翰林集序》也未记载。另外,亦乏其它史料佐证。故此说也仅是可能而已。
至于李白上元年间游天台,更是不能成立。李白族侄李嘉祐任台州刺史,是在上元二年(761)。李白曾作有“我家小阮贤,剖竹赤城边”的《送从侄之台州》诗(见《天台山全志》)。是年,李白已投依族叔李阳冰(时任安徽当涂令),旋卒于当涂。
戚学标的观点不能成立,洪颐煊的“天宝元年”一说是否无懈可击?两《唐书》记载天宝初,李白南游会稽,与道士吴筠共隐于剡中。“筠在天台,白之游天台亦当在此时,时尚未召见供奉翰林(见《台州札记》)”。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郁贤皓先生对此作了专门的考析与辩正。他认为,吴筠在天宝元年以前一直隐居在河南南阳倚帝山,天宝元年从倚帝山进京,旋入嵩山为道士。吴筠在安史之乱(755-763)前从未到过江南。安史乱后,“羽衣虚舟,泛然东下,栖匡庐、登会稽,浮浙河,息天柱(权德舆《唐故中岳宗元先生吴尊师集序》)”。既然吴筠在安史乱前未至江南、那末,天宝元年,吴筠与李白共隐于剡中,东游天台,也是不可能的(详郁贤皓先生《李白丛考·吴筠荐李白说辨疑》)。
李白何时游天台,笔者认为,这首先要确定《天台晓望》作于何时。任华在《杂言寄李白》诗里写道:“李白《大鹏赋》,《鸿猷》文,嗤长卿,笑子云……登庐山、观瀑布,‘海风吹不断,江月还照空’,余爱此两句。登天台,望渤海,‘云垂大鹏飞,山压巨鳌背’,斯言亦好在……任生知有君(按:指李白),君还知有任生未?中间闻道在长安,及余戾止,君已江东访元丹……”
“中间闻道在长安”,是指天宝初年(742——744)李白待诏翰林的“长安三年”。可见,《天台晓望》诗当作于李白入翰林之前。既然“天宝元年游天台”一说已被否定,那末,此诗当作于“南穷苍梧,东涉溟海”的开元十五年(727)。
开元十三年(725),李白满怀“济苍生,安社稷”的宏愿,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,开始了“南穷苍梧,东涉溟海”的漫游壮举。他沿海举舟,发清溪,下渝州,出荆门,在湖北江阮与玄宗胞妹玉真公主的老师天台山高道司马承祯相遇。他见李白谈吐不凡,神采飘逸,遂赞李白具“有仙风道骨,可与神游八极之表(《大鹏赋》序)”。李白以大鹏自喻,作《大鹏遇希有鸟赋》(后改《大鹏赋》)。他在游襄汉、登庐山,至金陵后,来到了广陵。开元十五年(727)夏,李白从广陵舟行至剡中:“借问剡中道,东南指越乡(此句证明李白初至剡中)。舟从广陵去,水入会稽长。竹色溪下绿,荷花镜里香(此句又证明入剡中时间为夏天)。辞君向天姥,佛石卧秋霜(《别储邕之剡中》)。”
入剡中,是李白出蜀“东涉溟海”的预定计划:“此行不为鲈鱼脍,自爱名山入剡中(《秋下荆门》)。”剡中的四明天姥,天台的华顶石梁,对于“五岳寻仙不辞远,一生好入名山游”的李白来说,的确有着巨大的吸引力。他经会稽,入剡中,最后登上天台山主峰华顶,远跳溟渤后,写下《天台晓望》一诗。同期之作还有《早望海霞边》诗:“四明三千里,朝起赤城霞。日出红光散,分辉照雪崖。一餐咽琼液,五内发金沙。举手何所待,青龙白虎车。”上述诗篇,才真正是“东涉溟海”之作。明确了《天台晓望》诗作的时间后,李白何时重游天台的问题也迎刃而解。
天宝六年(747),李白重游吴越。这次出游,是与好友元丹约好在会稽相会。(见任华《杂言寄李白》诗:“中间闻道在长安,及余戾止,君已江东访元丹。”)47岁的李白又再次来到天台。旧地重游。抚今追昔,感慨万千。他又挥毫写下《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》(另作《同友人舟行》)一诗:
“楚臣伤江枫,谢客拾海月。《怀沙》去潇湘,挂席泛溟渤。蹇予访前迹,独往造穷发。古人不可攀,去若浮云没。愿言弄倒景,从此炼真骨。华顶窥绝溟,蓬壶望超忽。不知青春度,但怪绿芳歇。空持钓鳌心,从此谢魏阙。”
与《天台晓望》相比,其基调已有明显的变化:他从高歌自己的理想到悲叹理想的幻灭。李白放逐归山,不仅是政治上的挫折,更为重要的是使他“奋其智能,愿为辅弼,使寰区大定,海县清一(《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》)”的理想化为泡影。理想和现实的矛质,使李白由前期积极用世、明快乐观的诗风,变为怀才不遇、愤世嫉俗的基调。
李白重游吴越的行踪,亦见于天宝十五年(756)所作的《赠王判官》一诗:
“昔别黄鹤楼,蹉跎淮海秋。俱飘零落叶,各散洞庭流。中年不相见,蹭蹬游吴越。何处我思君,天台绿萝月。会稽风月好,却绕剡溪回。云山海上出,人物镜中来。一度浙江北,十年醉楚台。荆门倒屈宋,梁苑倾邹枚。苦笑我夸诞,知音安在哉?大盗割鸿沟,如风扫秋叶。吾非济代人,且隐屏风叠。中夜天中望,忆君思见君。明朝拂衣去,永与海鸥群。”
“中年”,古人以年过四十,谓之中年。《晋书·谢安传》:“中年以来,伤于哀乐。”李白《大鹏赋》序:“此赋已传于世,往往人间见之。悔其少作,未穷宏达之旨,中年弃之。”又《寄王屋山人孟大融》:“中年谒汉主,不惬还归家。”“蹭蹬”意为遭受挫折。李白《赠张相镐二首》其二:“晚途未云已,蹭蹬遭谗毁。”这与《赠王判官》:“中年不相见,蹭蹬游吴越。何处我思君,天台绿萝月”和《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》:“华顶窥绝溟,蓬壶望超忽”等诗句相联系,证明李白于天宝六年(747)重游吴越“访前迹”,再次登览了天台山。
综上所述,《天台晓望》并非虚构想象之作,李白至少是两次登览天台山。
(原载《东南文化》1990年第6期)